直到上了電車,看著窗外迅速後退的街景,溫見寧的心情這才慢慢平復下來。
她雖有幾分懊惱自己方才不夠冷靜,但既已出來了,再後悔也無用。
溫見寧摸了摸絨線衫外側的口袋,雖然出來得匆忙,但好在她剛才沒有完全被憤怒沖昏頭腦。離開別墅前,她帶走了剛從郵局取回的信,以及這幾年攢下的大部分錢。若是這一次徹底和溫靜姝決裂,至少短時間內,她還不至於流落街頭。
至於之後如何,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。
等電車又一次停下,溫見寧跟在人群後面下了車,漫無目的地在街頭閑逛。
天色將暮,傍晚市中的街道上行人漸稀,一些店鋪已經打烊了,只有路上的黃包車夫還拉著客人從她身邊飛馳而過。等再回過神來,溫見寧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走到了平日常來的這家書店門口,只是今日店裡早已關門了。倒是旁邊的咖啡館還開著門,從裡面飄出來一陣咖啡混雜著烘麵包的香氣。這個時候,裡面還有不少客人在用餐。
溫見寧摸了摸肚子,走進去在靠窗的位置坐下。
跟侍者點了杯咖啡後,她才拿出口袋裡的信拆開。
在上一封信里,她曾向馮翊詢問了去美國留學的事,想來這一次的信里應當會有她想要的答覆。
打開信紙,熟悉的字跡躍入眼帘。
馮翊的字一如既往地端正嚴謹,從不會有任何潦草。
「見寧:上次在信中,你曾向我打聽美國學校的事,我問過幾位美國同學,又搜尋了一些資料,附在下面供你參考,希望能有於你有益的地方。」
一看到這個開頭,溫見寧不禁想起當年兩人通信之初,曾為對彼此的稱呼大為苦惱。
當今的人寫起信來稱呼五花八門,有的沿用舊習仍是稱兄道弟,有的學日本人無論男女,必稱呼對方為君、桑;還有學西洋的口吻,開頭就言稱親愛的,或者密斯小姐密斯特先生地叫,著實令人牙酸。
他們當初不過幾面之緣,彼此之間並無任何關係,甚至連朋友都未必算得上。稱兄道弟未免不倫不類,東洋、西洋的怪稱呼,更是讓這對同樣拘謹保守的少年少女尷尬。然而就是簡單地互相稱對方為先生、小姐,年齡不大的兩人也只覺彆扭。
通了三年的信,逐漸成為朋友的兩人這才能平和地在信里寫下對方的名字。想到這裡,溫見寧不由得搖了搖頭,回過神來,繼續看了下去。
馮翊在信里詳盡地解答了溫見寧的問題,還比較了美國幾所大學文學專業的優劣。直到結尾處,他才筆鋒一轉,破天荒地這樣寫道:
「……你既向我問起這些,想來應當是有意日後來美國留學。這三年來我雖身在國外,但也聽說日軍屢屢進犯平津,意在染指華北,乃至席捲全國。香港雖地處偏遠,但也難保將來戰火不會燒到東南沿海。作為你的朋友,我本應當支持你的決定。然而有些話,實在不吐不快。」
後面有幾處塗抹的痕迹,顯然寫信的人原本想說什麼,起來了個頭後又覺得不妥,只能匆匆塗去,下一句生硬地轉過話頭:「……其實我已有打算,一旦時局惡化,就會暫時中斷學業歸國。畢竟如今國難當頭,我輩青年又怎能真的置身事外。」
「……看到這裡,希望你不會誤會我是試圖以家國大義相逼,想要勸說你也留在國內。你醉心文學,將來或許會成為一名學者,出國深造,亦是為國家留存有用之身。我只是希望日後若是有戰火平息的那一日,你在美國學有所成,勿要忘了身後這個飽受屈辱與蹂躪的古老國度,它正在殷殷期盼著在外的遊子,能早日歸來。」
溫見寧一直看到這裡,終於微微動容。這是馮翊第一次在信中主動告知溫見寧他今後的打算,並以友人的身份提出勸告——他希望無論溫見寧是否想去美國留學,都能記住日後要回國看看。
她放下信,陷入沉思。
原先她已做好了初步的打算,攢下這三年來的稿酬,等高中學業一結束,她就離開香港,徹底逃出溫靜姝的掌控。之後再聽從溫柏青的建議,先去美國或者英國的大學讀四年文學避開衝突,學成後若是事態穩定下來再歸國。
但馮翊的話卻從另外一個方面點醒了她。
若只是為了讀文學,這個階段的她其實沒有必要跑到國外去大費周章。畢竟文學這門學科不比理工科,還需藉助國外的儀器設備,國內的大學裡同樣有足夠優秀的學者教授;
而若是為了躲避戰火,四年的時間顯然不足以讓國內如今的紛亂平息。她雖然人在香港,卻也清楚日本房面的步步緊逼,戰爭一旦正式打響,沒有人能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停止。然而,若是說離開香港後一直留在美國或者國外其他地方,再也不回來,溫見寧卻從沒起過這個念頭。且不提異國他鄉的風土人情恐怕會讓人她難以習慣,她為數不多的親人朋友都留在國內,她怎麼可能獨自出逃。
溫見寧的根在這裡,離不開,也逃不掉。
可若是不去國外,那她只能將目光投向內地的大學了。
溫見寧正在低頭沉思,一名侍者走過來道:「小姐,這位女士說她是您在等的朋友。」
她抬頭一看,只見侍者身後站了個女人。
對方身上穿的還是當年那件黑底黛綠的旗袍,只是下擺鑲的絨邊都磨損了,看著比當年還要窘迫。來人正是孟鸝,她這幾年來似乎老得很快,眼下烏青,臉上的皮肉越發鬆弛,臉上的笑容討好中帶著貪婪:「溫小姐,咱們好久不見了。故人重逢,你不請我吃頓飯?」
溫見寧盯了她一會,才收回了目光。她不說話,孟鸝知她這是同意了,一屁股坐在對面,連忙招呼侍者點了單。
當年,溫見寧答應了溫柏青不再和孟鸝往來,後來自然遵守承諾,沒再搭理過這人。反倒是孟鸝這邊,事後有幾次托書店老闆傳口信跟溫見寧借錢,屢次糾纏不休,還曾在書店外蹲守過大半個月。幸虧書店老闆提前和溫見寧打過招呼,她足足有三五個月路過時特意繞開這裡,孟鸝這才不再來了。
沒想到今日還是被她在這裡撞上了。
等食物一上桌,孟鸝連聲招呼都沒打,一個人先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,彷彿餓了很久。
一番風捲殘雲後,她這才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,總算恢復了點精神。她仔細地打量起溫見寧,似笑非笑地道:「溫小姐這麼晚了還不回家,莫非是和家裡人賭氣離家出走了。」
溫見寧不想和她多說:「飯你已吃飽了,想必可以離開了。」
孟鸝才不在意她的冷臉,調笑道:「溫小姐,雖說幾年不見,你已出落得這樣漂亮。但女孩子家性格太差,只憑著這張臉,將來只怕找不到好婆家的。」
溫見寧直接起身結賬,扭頭向門外走去。
孟鸝連忙跟在身後:「溫小姐,溫小姐你別走呀,若非看在你剛才請我的那頓飯上,我可不會和你說這幾句知心話。」
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咖啡館,溫見寧飛快地走在前頭,孟鸝在身後追。
為了擺脫她的糾纏,溫見寧幾乎要以沖的速度拐過街角,卻險些撞上了對面來人。然而她還未來得及跟對方道歉,一抬頭就看到嚴霆琛正站在她身前。
他微笑道:「見綉她們找了你半天,原來你在這裡。」
溫見寧微微抿了抿唇,臉不自然地別開。
這三年來,兩人的關係已經不像起初時那般僵硬。嚴霆琛和見綉她們保持了適當的距離,也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習氣。再加上嚴霆琛和溫家別墅往來密切,如此一來,溫見寧也不好總對人板著臉,一來二去的,兩人竟也成了普通朋友。但也就只是普通朋友。
被一個外人知道這些事,溫見寧還是覺得有些難堪。
身後匆匆跟了上來的孟鸝看到這個攔在溫見寧身前的年輕男人,她雖有心上前去討個便宜,但被對方冷冷地瞥了一眼,頓時知道對方不是好惹的,只能嘟囔著裝作路過走遠了。等她離開,嚴廷琛才低頭向溫見寧伸出手,耐心道:「跟我回去。」
溫見寧仍沉默不語,甚至還後退了半步,低頭看鞋尖。
她就這樣低著頭,鴉黑的短髮後露出一截纖細白皙的後頸,彷彿一隻倔強的小獸在無聲地對抗。
嚴霆琛簡直拿她沒辦法,只能溫聲勸她:「不過是跟你姑媽吵兩句嘴,哪裡值得你連家都不回。天色不早了,你一個女孩孤身在外,很不安全。聽我的,先回去再說,你姐姐她們正在擔心你。」
溫見寧猶豫半晌,這才慢吞吞地邁出了步子。
嚴霆琛風度翩翩地替她拉開車門,等她坐好後,才繞回前方開車。一路上,嚴霆琛仍和往常一樣,有一搭沒一搭地逗弄后座上的女孩。
或許是看出溫見寧心情不好,他便拿了自己的倒霉事說笑,無非是去跟家裡要錢,又被自家老頭子罵了一通之類的事。溫見寧多少也聽說過,嚴霆琛這三年來在嚴家的日子並不好過。
他整日和一幫狐朋狗友胡混,眼看畢業在即,可整個人還是遊手好閒、不求上進。他父親嚴誠本就看不上他,認為他沒出息,甚至放出話來,等他念完大學就會切斷他的經濟來源。若是以前,嚴霆琛自然不把這話放在心上。
偏生這三年嚴家突然接連添了幾個男丁,他在家裡的地位已大不如前。溫見寧原本只是隨便聽聽,然而今日嚴霆琛說著說著,話題卻漸漸越來越不對勁:「老頭子如今越來越不肯給錢,我時常在想,不妨你我湊在一起,如此一來能免了你姑媽再找你的麻煩,二來我也能從我父親手裡預支我的那筆結婚基金。我們兩人拿了這筆錢逍遙快活,誰都管不著我們,豈不是很好?」
像他這樣的大家子弟,家族都會為他們預留一份信託基金,等到他們成家立業後才能取出,作為他們離開家族的本錢。嚴霆琛近來手頭著實緊張,竟然將主意打到了這上面。
溫見寧皺眉:「你若再開這種玩笑,我就從車上跳下去。」
如今她的確沒有從前那樣討厭嚴霆琛了,可這並不意味著能容忍他拿她開這種玩笑。
若是往日,嚴霆琛很快會再說幾句圓回來,這個玩笑便也就此揭過了。可這一次他卻整個人沉默下來,把車開到路邊停下,突然問了溫見寧一句:「介意我抽煙嗎?」
后座的人沒出聲,他便自顧自地摸出了煙盒與打火機。
可等點了一支煙後,他突然又沒了興緻,隨手扔出窗外。
黑暗中,一點火星倏地划過一道弧線落在地上,起初還尚未熄滅,直到汽車開走後,被遺留在原地的煙頭才慢慢冷卻。
回去的路上車內一片寂靜,兩人竟再沒說過一句話。
直到車停在溫家別墅外的台階下時,嚴霆琛才突然又道:「見寧,我說,若是我說,方才我並沒有和你開玩笑,會不會嚇到你。」
他的聲音中帶了些令人不易察覺的緊張。然而溫見寧的聲音永遠清醒而坦然:「不會,那是你的想法,和我無關。」她說完就一個人打開車門下去,抬頭看向前方的別墅。
天已徹底黑了下來,電燈將門口照得雪亮,引來了蚊蟲在頭頂嗡嗡地繞著飛,溫見寧的心也隨著這聲音亂成一團。眼下的她沒有心思去應付嚴霆琛這個花花公子的真心或假意,半山別墅里的一切才是她真正要面對的難題。
車中的嚴霆琛頓了片刻,這才下來倚著車頭,靜靜地看著前方路燈下嬌小的身影。
梅珊和見宛她們正在客廳等著,聽到汽車聲和傭人通報連忙迎了出來。
一見到人,她們便紛紛圍著溫見寧七嘴八舌地問了起來。話里話外無非都在怪她氣性大,不過被說了幾句就跑出去不回來,惹得大家都為她擔心。
溫見寧一動不動地站在她們中間,神情漠然。
還是梅珊先出聲:「好了好了,人既然回來了,就先去屋裡說。」
女孩們這才反應過來,推著溫見寧往別墅里走。
見綉走了幾步才發覺不對,回頭一看發現嚴霆琛還倚在車邊,不由得用眼神詢問他為何不跟著一同進去坐坐。
嚴霆琛站直了身子,微笑道:「你們先進去慢慢勸她,我在外頭抽支煙。」
見綉只能先轉過頭去,跟在眾人後頭慢慢地走。
直到快進門了,她終於沒忍住又回頭望了一眼。隔的距離太遠,身後人的輪廓在陰影中不太分明。
見綉只能看到他姿態懶散地倚在車頭前,先是用力吸了一口煙,然後微微仰頭吞雲吐霧,彷彿日本物語提到的某種妖怪一樣,要從這些虛無縹緲的煙霧中汲取力量。
見綉心中微微有些異樣,然而她最終還是回過頭,先跟著眾人進了客廳。
(本章完)